府衙公堂，谢水儿在芳菲馆老鸨的撺掇下，颤颤巍巍的瞧了眼立在边上冷静自持的莫婠，硬着头皮哽咽向张如枫告状：“刺史大人明鉴，奴家、曾亲耳听见月魄姑娘在七娘的房间里，提及到自己乃是逃犯身份，六年前，才由七娘从京城带来青州……”

芳菲馆的寒意续接上：“六年前，先皇的确下旨料理了一桩造反案，凡是参与造反的人，全部都被处斩了。重歆楼的花魁月魄恰好是那段时间被七娘带来青州的，且她也亲口承认过自己的逃犯身份，所以，如今既有人证，还请刺史大人，秉公执法！

朝廷钦犯一事，非同小可，就算是没有足够的证据，证明她的真伪，也应先将她带上公堂，与人证对质！她若肯实话实说，自可坦白从宽，但她若狡辩，谋反一案在京中可都是有案底可查的，届时京中详查当年之事，必能让她原形毕露！”

一番义正言辞的话说完，张如枫眸色森冷的凝视着他，“你是刺史，还是本官是刺史？这案子，不如就交给你来办算了，本官这个公堂，交由你来坐。”

寒意脸色变了又变：“草民不敢。”想想又道：“但兹事体大，谋反案，可不比一般的案子，此乃诛九族的罪过，弄不好，相干人等，也得遭受牵连，少不了断头台上走一遭。”挑挑眉，戏谑着问：“刺史大人这回，难道还要包庇她们不成？”

“放肆！”张如枫一落惊堂木，神色寒肃，正襟危坐慎重道：“是不是逃犯，本官自会查清，本官为官向来不偏不倚，公正严明，容不得你来置喙！”

寒意嘲讽一笑，拱手再次请示：“那便请刺史大人，将重歆楼的花魁月魄拿来问话！草民要求，当堂对质！”

“好一个诛九族大罪，好一个当堂对质。看来寒老板这是打算，不将我们重歆楼扳倒，誓不罢休了？”莫婠慵懒散怠的声音响起，瓷白的玉指从容轻缓的捋着纹鸾鸟袖口，回眸不屑扫了他一眼，“那行，对质就对质。但，敢问刺史大人，公堂污蔑人清白，当处何罚？”

张如枫深深看了她一眼，“杖责三十，情节严重的，收押十日。”

“那这也忒不公平了些，造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，污蔑人造反，却只需收押十日。”

寒意理直气壮的自信道：“若今日之事，是我污蔑了你们重歆楼，一旦查明月魄不是逃犯，寒某，愿意受责百杖！”

莫婠拂袖负在身后，摇头郑重道：“不不不，受责百杖，这若真打下去，岂不是会要了人的性命！且不说我们重歆楼也不稀罕你这自罚一百杖，便说这一百杖刺史大人会不会打，也是个未知数。刺史大人是本地父母官，断不会用重刑，要你性命的。”

寒意恨恨道：“那你想要我怎样？”

“打人见血，太腥，不好。只让你受几日牢狱之灾，又是便宜你了。不如赔偿我们重歆楼一万两。”

寒意心下一松，倏然笑了起来：“白老板真不愧是生意人，这个时候了，还在想着赚钱！好！本老板就容你做一回美梦，只是这一万两，最后是否能落入白老板的手中，尚需咱们拭目以待！”

莫婠抿唇一笑，“寒老板先别急着高兴，黄金，我说的是黄金，一万两黄金。”

“黄金！”寒意一呛，顿时跪在地上挺直脊背的身子往后倾了些，“一万两黄金！白老板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！”

莫婠见他一副银牙都要被咬碎了的惨相，散逸的双手背后，“怎么？芳菲馆的生意都已经惨淡成了这个样子，寒老板连一万两黄金都拿不出了？寒老板你不是认定了月魄就是逃犯么，既是稳操胜券的一个赌约，你还怕什么？再说我重歆楼的花魁，一条性命难道还不值一万两黄金？还是寒老板你心虚，你自己清楚你其实没有底气，所以，你才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，去赌这个结果。”

“我、我！”他语塞了一阵，终还是硬气了，“好！就这样说定了，若是我冤枉了你重歆楼的花魁，我芳菲馆，赔你这一万两黄金！”

一边的老鸨闻言，脸都快气绿了，吓得赶紧去扯自家老板的袖子：“老板、老板你三思啊！一万两！可不是个小数目！”

寒意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抬臂将袖子扯了回去，“不就是一万两黄金么！我芳菲馆有的是钱！再说这事，咱们稳赢！我这一万两黄金赌得可不是单一个花魁的命，而是她整个重歆楼的生死！我不怕，很快这个女人就会知道，谁才是最后的赢家！”

莫婠达到了目的，满意颔首：“寒老板这么有把握，那我们就只有奉陪到底了。”余光瞥见消失良久的上官师爷又从堂后悄然溜回来了，莫婠放心了些许，“那好，就请刺史大人为我们做个见证，到时候，谁输了，谁便要付出代价，如若某人耍赖不给，我不介意亲自去取！”

“废话少说！先把人给我交出来！”寒意迫不及待。

莫婠面不改色的向张如枫揖礼：“刺史大人，您下令吧。”

张如枫不敢确定的抬手从箭筒里抽出一支令箭，犹豫了少时，扫到上官垒又出现在自己身后了，这方心神不安的一道令箭丢了出去，“去重歆楼，把月魄带过来！”

堂下衙役们得令，上前两位拱手领命：“是，大人！”

——

等待的过程于张如枫而言，却是漫长了些。

上官垒安静的站在他身后，毫无担忧之色。

莫婠便更平静了，不顾此乃公堂，也不顾上头还有他这个刺史大人在，寻了个台阶便坐了上去，无聊的整理自己肩头一缕如墨青丝，期间还同上官垒讨了杯热茶，愣是把公堂当成了她自个儿的重歆楼，一切仍旧随心的很。

想想他来时，他的赵贤弟还担心她，担心的不得了。却不知这个白老板饶是在何处，都能随心随意，时刻保持沉稳镇静，纵然此处是公堂，她都未曾有过半分拘束。

只不过，莫婠这么淡定，却是将他给搅迷糊了。

窝藏朝廷钦犯，此事若属实，整个重歆楼的人都要锒铛入狱。

瞧芳菲馆的寒老板如此坚定的咬死月魄就是朝廷钦犯，按着他多年的办案经验，他觉得此话，不像是假的。

可瞧莫婠眼下还有心情品茶玩头发，他又觉得，此事不像是真的。

双方皆是毫无惧色，谁也没表露出心虚之态，他一时，倒不知究竟该相信谁为好了……

难道……是因为知道上官垒提前给重歆楼通风报信了，所以才断定官府拿不到证据，没法将这个案子查下去，这才镇定如斯么？

但派遣去的官兵眼下还未回，不像是人跑了该有的反应。

月魄啊月魄，你究竟是何人……

又少时——

派去的官兵将月魄给带了过来，见月魄现身，张如枫一震，握着惊堂木的那只手越攥越紧……

莫婠擦擦嘴角的茶渍，从地上爬了起来，依旧是不浮不躁，面上一点儿也瞧不出担心忧虑。

“民女月魄，叩见刺史大人。”月魄跪下身，向他磕头，再昂起面容时，他留心到了月魄红红的双眼。

像是，刚哭过。

张如枫心弦一紧，握着惊堂木的手，指力更甚。

上官垒也糊涂了，摸摸下巴在张如枫身后嘀咕：“奇怪，不是让她走了么，怎么还是来了……”

张如枫紧攥着惊堂木，犹豫半刻，压抑着情绪，板脸拿惊堂木往桌上一敲，哐的一声，吓得月魄陡然一哆嗦。

艰难启唇，审问道：“月魄，有人状告你是朝廷钦犯，你、认是不认！”

月魄跪在地上，咬唇缓了缓，乖乖点头：“认！”

上官垒一僵，张如枫亦是顿时耳边轰隆声不止，认，便意味着……要丢性命了。

哪怕她狡辩几句，只要她暂时不承认，他就能给她拖延些时间……多一天的时间，就多一分希望，能够保住她。

她这样一口认了，让他也霎时无计可施了。

莫婠眉头轻拧，打量了月魄一阵，嗯，看模样应该不是来投案的。

这么简单就承认了，八成是想着什么法子了吧……

堂上的张如枫阴着脸，冷声再问：“这样说来，你……确实是多年前，参于谋反的叛贼了。”

余下跪着的那三人闻言沾沾自喜，浓妆艳抹的老鸨激动道：“大人你听，她自己都承认了，大人，将她处死，处死！”

月魄倏尔又解释：“民女是逃犯不假，但民女，不是叛贼。当年我父母是为奸人所污蔑，才被卷入了谋反案，那时候，我才十几岁，如此去谋反，又如何算叛贼？”

玉面公子冷笑接道：“纵然如此，纵然你现在舌灿莲花说个天花乱坠，你是朝廷钦犯的事实，也没得跑了！”继续去逼迫张如枫：“大人！还请大人，捉拿此女！”

被造反罪论的逃犯，的确是个棘手的身份。张如枫若是再不命人捉拿，怕是会让事情越闹越大，到时候青州城与重歆楼，皆是麻烦无穷……

咬咬牙，张如枫出声下令：“来人，将罪人月魄，押入大牢！待本官将此事禀报了上京，再处置此人！”

“遵令！”几名衙役上前来锁月魄，月魄忽然仓促起身躲开那些人，朝张如枫的办公桌案小跑过去，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玉白宣纸，啪的一声拍在张如枫的面前，慌着道：“等等、等等……还有这个！这个你先看看！”

张如枫怔了怔，不明所以的低头，端重拿过那张纸，轻展开，定眼细瞧——

男人沉重的脸色愈发惊讶，甚至，还有些惶恐。

“这东西，谁给你的？”

月魄对答如流：“以前，京中的一位大人给我的。”

“你有这个，为何以前没拿出来？”

月魄面上平静，心底实则早就瑟瑟发抖了，“那、那这种东西，是随便拿出来的吗？我、再说，我能拿给谁看……我、这次不是迫不得已，才想起来的嘛……”

上官垒见自家大人面色有异，也好奇的探头凑上去瞧，这一瞧，倒也被吓了一跳。

堂下的莫婠也在揣测他们是在看什么好东西，踮脚去偷看，奈何太远了，看不见……

随即，张如枫挥挥袖子吩咐前来捉月魄的衙役：“退下吧。”

衙役应声而退，玉面公子却不悦了：“大人，您这是……”

张如枫道：“月魄无罪，当堂释放。”

玉面公子听此话急眼了：“大人！大人她可是逃犯，你怎能判她当堂释放呢！大人，您难不成真的想窝藏罪犯么！”

“住口！”张如枫阴着脸道：“月魄早已不是逃犯了，这赦罪书上，写得清清楚楚。”

“赦罪书。”月魄登时瞪大了眼睛……

莫婠歪头想了想，赦罪书？哪搞来的？

玉面公子僵住了面上表情，“赦、赦罪书？何来的赦罪书，我不信，造反之人怎会有赦罪书？假的，一定是假的！大人，您可不能被她们这些骗人伎俩给蒙蔽了！”

月魄想起玹华早前叮嘱她的那些话，脑子还算灵光的机灵反应过来，先大声训斥道：“大、大胆！你竟然不信这东西是真的！你以为刺史大人同你一样眼瞎么！刺史大人能分得清真假！此乃、乃大不敬之罪，理应关进大牢，那个、大刑伺候！”

上官垒哽了哽，一时脸黑：“月魄姑娘你骂人就骂人吧，咋还带上咱们刺史……”

莫婠抬袖遮唇轻笑，这个月魄，还真是嘴巴厉害！

张如枫静了片刻，将手头那张赦罪书展示给众人看，“陛下有令。”

“陛下……”月魄腿一软，本能噗通跪了下去。

“陛下！”玉面公子大惊失色，带着两个女人俯身叩头。

衙役们也闻声皆是放下手中木杖，跪地高呼：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……”

上官垒跪下之时，好心提醒了堂下莫婠一句：“白老板，这次得真跪了。”

“哦！”莫婠反应过来，赶紧俯身跪下。

这次是人间皇帝了，得跪得跪！

只是不知那皇帝可有那么大的福气，承的住她这一跪……

上古大神，素来都是享受人间帝王供奉祭拜的。

若是反过来……

啧啧啧，无妄之灾啊！

张如枫凝声将赦罪书上的字句背出来：“兹有民女月魄，少幼身陷谋反罪，按斩首论处，巧合之下，逃出生天，今已查明，幼女与谋反无干，特为其洗清罪名，大赦其罪，钦此。”

“吾等遵旨——”

张如枫拿着赦罪书，从容道：“这上面盖着的，正是帝王玺印，只真不假，绝不会错！”

“帝王印玺？”月魄的脸更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