玹华整个人还未从怒火的阴影中走出来,听莫婠这样问,猛地收了神,骤然清醒的颔首:“嗯,阿茶说的对。这些话,现下只有我们四人知晓,都是自己人,无须怕些什么。”
柳老爷见玹华无意追究问责,这方默默松了口气,放开了自家夫人,手从自家夫人嘴巴上拿下来,心有余悸的怯怯解释:“传言终究只是传言,只能当做茶余饭后的一个八卦听听,当不得真的……想当初,先帝与先皇后伉俪情深,先帝与先皇后的皇子一生下来便是太子,先帝对这个孩子,可是寄予了厚望。当今皇帝从始至终都是储君的最佳人选,他宽和大度,仁德英明。打小便性情温润,行事作风,有仁君风范。
皇上才是真正的帝王嫡子,而清河王,不过是一位妃子所出的皇子,太子仍在,余下皇子是没有继承大统的资格的,怕是有些人居心叵测,想要背地里挑拨皇上与清河王兄弟的关系,这才暗布流言蜚语,意图让君王皇家不得安宁。”
“挑拨?”玹华冷哼一声,“还需人挑拨么?”
若没有自己的亲眼所见,亲身经历,他怕是真会信了这个说法……
放出这样的谣言蛊惑民间百姓,他是打算给自己的往后篡位,寻一个适宜的理由么?
先皇曾下旨传位于他,他倒是还真会做白日梦!
“罢了罢了,这朝廷之事,咱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议论的如此热火朝天做什么?”莫婠打算让这个话题就此过去,换件事问柳老爷:“前几日如枫便已跟着刺史大人一道去了原州,想来用不了几日,谢小姐夫家的事情,便有着落了。谢小姐现在可好?”
柳老爷轻轻点头:“好,一切都好,只是如今真相即将大白了,她的情绪,也不甚平静。一天到晚多时都躲在那朵牡丹花里,一个人闷头不知在想些什么……且,她还是有些想亲爹娘。谢家那个老匹夫真是庸俗至极,若非他死心眼,不肯相信我的说辞,他的爱女也不至于受了这么多年的骨肉分离之苦。”
“谢老爷是固执了些,不过世间万事皆有因果,当今他们骨肉分离,大抵也是老天对他的惩罚……”
玹华偏过头,好奇问莫婠:“阿茶此言何意?谢老爷究竟做了什么错事,要惹上苍这样惩罚?”
莫婠挑挑眉,目光落于柳夫人的身上,“做了什么错事,夫人最为清楚。谢柳两家多年不睦,追根究底,却并非是单单的商业劲敌,生意上的死对头。”
“那是……”
“是因为我的儿子,是被他与他的夫人给搞丢的,这么多年来,我们虽是将此事瞒了下来,未曾令此事辱没了他家百年清名。可丢子之痛,我与老爷,一时一刻都不曾忘记过……初年谢柳两家交好的情形早已回不去了,世人只知我们两家是行业对头,十几年来一直在互相攀比,暗中较劲,可又有谁知每每午夜梦回,我与老爷在梦中听着孩儿一声声唤着爹娘时,我们的心,有多疼,有多窒息。一直以来,都该是他谢家,欠我们柳家的!”柳夫人说着,两眼已湿润通红了。
柳老爷晓得是触了柳夫人的伤心事了,默默握住柳夫人的手,心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。
玹华不解道:“不是说,孩子是在跟随母亲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丢的么?与谢家,怎又扯上关系了?”
“赵公子有所不知……”柳老爷心情沉重的将事情原委徐徐道来:“我柳家举家搬来青州城,最先结识的本地商人,除了重歆楼的白老板,便是彼时尚以布庄谋生路的谢家。谢家那老匹夫,实则也是个仗义厚道的人,我,谢老鬼,白家妹子,我们三人最初的时候皆以兄妹相称,谢老鬼擅长生意买卖,白家妹子擅长与人交涉,我柳家最开始,便是承了这两位的恩,才能令银号钱庄在此地稳稳的扎住根,立住脚!
也是因为这一点,我们三家的关系一直极好,走的极近。白妹子与我夫人,还有她夫人常在一起聊天弹琴,绣花赏画。我们甚至还给孩子们定下了娃娃亲,约定好,若他夫人腹中是个女娃,来日必做我家儿媳。白妹子不辞而别后,我们两家便在这青州城互相扶持,我夫人亦是常常带着儿子,去看望他夫人。他夫人怀胎八月的时候,约了我夫人一起上街买东西,我夫人带了儿子一起赴约,路上我夫人经过药店,便想着给我拿两幅补气血的草药。
他夫人孕中受不住药草味,便主动提议让我夫人一人进药店,她则带着我儿子去前面的糕点店择糕点等着我夫人,我夫人向来对她家人没有防备,听她这样说了,便也一口应下了。可谁知便是这一别……我与夫人,至今也再未能见到我们的儿子……在糕点铺择糕点的时候,他夫人不小心动了胎气,有了早产的迹象,糕点铺的伙计认识他夫人,见了那等情形就赶紧去街头的布庄寻他。
他闻讯赶来后,抱着自己的夫人便着急往医馆赶,我们的儿子在后追着他,喊着他,他却是连头都未曾回……他担忧自己的妻子,我们夫妇俩能理解,可他千不该万不该,为了等自己的妻子临盆,把我的儿子忘在了大街上……我妻子离开药店去糕点铺寻她们,得知他夫人要生了,我夫人也是欢喜万千,高高兴兴的追去了医馆,却发现他们把我们的儿子给弄丢了,我夫人彼时险些昏厥,哭着到街头去寻,可惜一切,都晚了。我们的孩子,不见了……”
“原来你的儿子,是谢家弄丢的,怪不得,你们两家在青州斗了十几年。”玹华恍然。
柳家夫人含泪摇头,伤怀道:“最过分的,还不是这些。我家老爷那时候气急了,寻了大半日都没寻到我们的孩子后,便怒火攻心,前去医馆寻他讨说法。恰好正逢他夫人难产,生了一整日都没能生下来,他也内心着急,逢上我家老爷言语刻薄些嚷嚷要与他算账,他便突然脾气大爆,不仅推倒了我家老爷,还说、还说,孩子能青天白日在街上走丢,一定是孩子的脑子有问题,太笨了,这才寻不到回家的路。
妾身记得很清楚,那会子他口口声声说道:孩子是他自己丢的,又不是我谢某故意的,里面躺着的,是我的夫人,我夫人与孩子现在生死未明,我绝不会为了任何人,任何事离开这里!就算是那孩子死在外面,也不干我的事……我只顾得上自己的夫人孩儿,顾不得别人的……”
莫婠听着这些陈年往事,不由感到一阵揪心,同一个母亲说这样的话,真是何其残忍。
柳老爷续着夫人的话:
“后来,他喜得千金之日,便是我夫妻失子之时,我儿子丢失不见,他却阖府热闹欢庆,鞭炮齐鸣。纵使他夫人翌日抱着孩子,带上他亲自前来柳家登门致歉,可有些事,错便是错了,并非一句对不起便能弥补。我谢柳两家的情义从那时起,便一刀两断了。闺女的事,我们完全可以置之不理,也完全可放任那道士收服她,眼下他闺女落到我们的手中,我们便是想要报仇,也轻而易举……但上一辈的恩怨,又关孩子什么事……我们不似他,无情无义,那样心狠。”
“所以,当年是他种下了这个因,如今才有了这个果。他的孩儿,注定是要来还你二老的债的。”莫婠揉了揉额,轻轻道:“两年的承欢膝下,只是对你们的一点点补偿罢了。”
“我们何曾需要孩子的补偿了,她父母的错,怎能让她来弥补……我们啊,如今只想着能让她善始善终,早日前往该去的地方,来生,做个无忧无虑,一生顺遂的好姑娘……”柳夫人摇头轻叹:“命运弄人,这一切,都是命啊!”
命运弄人,着实如此。这泱泱三界众生,谁又能逃得过命运的捉弄呢?凡人尚有一本命薄操纵一生,偶然也可窥得一二。可神仙呢?神仙之命不受命簿控制,神仙之命,更不能为人推算窥探,当神仙,倒是比做凡人,还要艰难数万倍。
莫婠懒洋洋的吃完了好几盏茶,越想越觉得,做神仙实则是件亏本的事。可有些事既然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下来了,那她能做的,便只有来之安之,继续将命中注定的这个角色,给扮演下去。
——
柳老爷与柳夫人在长紫阁与莫婠玹华说了一下午的话,傍晚日落时分才夫妇一同离开重歆楼,上了自家马车缓缓离去。
望着柳家马车渐行渐远的轮廓,莫婠乏累的张嘴打了个哈欠,“终于把这两位贵客给送走了,我都累了。”
“这便累了?不过也对,招待人也是件费脑子的事情。你若累了,便先回去歇着吧。这几日我见你的气色,都不如往日的好。”
莫婠偏头看他:“我就是太累了,又加之身子不大舒爽,所以一日有大半时间都在打瞌睡……总觉得身子燥热的慌,可能是因为到夏天了,夏天人不就是爱犯困么?”揉揉发酸的肩,她又问他:“我回去歇着了,你呢?你这会子打算去干嘛?”
“后日丫头生辰,我打算去外面给她买些小玩意,等她生日那天,好给她个惊喜,逗她开心开心。”
莫婠沉沉点头,“那也是应该的。”想了想,又道:“那不如我跟你一起去吧!我现在就回房中睡着,一时半会怕也睡不着,睡得太早,反而躺床上无聊了。”
“跟我一起去?”玹华勾唇,眸色温和的凝望着她,好声道:“你看你,都乏成这样了,还如何跟我一同去?”
莫婠揉揉干涩的眼睛,“可我一人去睡觉,也无聊嘛。”
“所以……”他凑近莫婠一步,别有深意的执起了莫婠一只手,“你其实就是想我陪你,对不对?”
“你陪、”莫婠一呛,脸噌的一下便红透了,“你胡说什么呢,我、我何时说想你陪我了?”
玹华见她害羞,温润的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,言语宠溺道:“你是没说,不过……就当是我想陪你了,今晚我便不出门了,我给你做好吃的,你吃完晚饭了,若是还不想睡觉,我就带你去屋顶看星星。”
“星星有什么好看的?”莫婠咬了咬唇,提议道:“我听春雪冬月她们说,晚上的时候,园子后面的那方池塘里能捉好多虾!不如咱们现在去捉虾吧!”话说完,却又敛眉:“可你若是不出门,丫头的礼物怎么办?”
玹华将她的手握在掌心:“丫头的礼物你我明日再一同出去挑,今晚,我先陪你。”
莫婠故作调侃:“你陪我……你这个爹倒是做的不称职啊,怎能为了陪好友,就把闺女的事情抛之脑后了呢?”
“闺女是闺女,好友……”提及这个称呼,玹华又不悦了,“阿茶,你我之间,便仅仅只是好友么?”
莫婠一怔,羞窘的悄然别过脸,口不对心道:“若不然呢?不是好友,还能是什么?”
话音刚落,莫婠却忽觉腰上一紧,身子已在一晃眼间,被他拢进了怀抱里。
桃花香缕缕游弋在她的身子周围,霸道的掩住了她衣衫间的淡淡青檀香。
她昂头,略带惊惶的不解看他,“阿玹,你、你抱我做甚?”
玹华目光炯热的与她四目相对,高大的身影朝她压近了几分,在她头顶投来一束阴沉,“就仅仅,只是好友么?阿茶便从未想过,将我这好友的身份,升华一下?”
嗓音比先前低,灌入莫婠的耳中,却莫名撩的莫婠心肝儿一颤。
“升、升华?”莫婠心神晃晃的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,两处耳根燥红不已,“那你,想如何升华,想做我的什么人?”
一句话说出口,莫婠又登时后悔了。
她这是犯了什么糊涂帐,怎能这样问他……万一他说了那个答案,她又该如何面对他,万一他没说那个答案,她、却又难保不会失望……
凭心而论,她如今也不晓得,到底是该受了他这份情,还是不该受。
莫婠将问题丢给了玹华,玹华也陡然怔了下,如何升华,他心中早有想法,想做她的什么人,他也目标明确了,只是他怕他的答案,莫婠当下还不能接受。不知这样发展会不会太快了些,不知他贸然说出自己心悦她,她会不会,觉得自己轻佻浪荡……左右亲都亲了,以后关于她对他的身份称呼这一点,还可以慢慢来……当下,还是得克制些,莫要太直白将她吓跑才是。
有力的手臂圈住了莫婠的腰身,玹华心猿意马的发怂咳了咳,目光也愈发躲闪:“我想做你的什么人,这不重要。总有一天,我会等到你亲口说出那个答案的。”
莫婠呆呆的眨眨眼,索性,玹华他还是比较聪明的,竟能想到用这句话来填她的问题。
莫婠若有其事的点点头,视线下移,落在了他坚硬的胸口处,“那你打算,什么时候放开我?你这样抱着我,不觉凉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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