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接下野果，借着清澈月光将那红彤彤的小果子端详了一遍，“古书曾云，山中多野果，食之而毙命，肠穿肚烂，易招野兽食肉吞骨，你当心这果子有毒。”

“有毒？”莫婠也择了一枚，用袖子擦干净，未加迟疑便当着玹华的面先咬了一口，边嚼着果子，边问玹华：“你在哪本古书上看见的？真是误人子弟，怎能以偏概全呢！”

他想了想，也不介意的吃了口，“嗯，叫骊山小记，是本专门讲述骊山内生长的植物，生存的动物，生活习性以及生长方位的书。”

“骊山小记？我记得我那里没这本书啊！”

“我家中有。我幼时从父亲的书架子上抽出来打发时间的。”

“唔。”莫婠吞完一枚果子，伸手再欲去拿第二枚，然……她倏地想起了一档子事，眯眯眼睛，目光危险的阴恻恻问道：“你，不是不识字的么？又怎能看书打发时光！”

玹华亦是背上一僵，脑子乱了那么一瞬间。

对啊，他不是不识字的么？怎能在不经意间将这种事给说漏嘴了……

看莫婠一副要将他吃了的模样，他脑中空白了一下，随即连连咳嗽，伪作憋屈的开始‘解释’：“我是不识字啊，但是我身边有个乳娘，她认字，每次我无趣的时候，她都会给我讲些稀奇古怪的书籍内容打发时间。这本书，我听她完整读过一遍，所以记忆清晰。”

莫婠这才收回那阴森恐怖的眼神，再塞了个果子进嘴里，“原来这样……不过，哈哈哈哈，你竟然还有乳娘！哈哈哈哈——”

玹华的脸一霎黑了，虽有些难为情，但还是……故作板正的咳了咳，“肉体凡胎，谁不是……那样长大的。”

“虽然是这个理，但是哈哈哈——”

但是一想到他呱呱落地，小巧玲珑的窝在一膀大腰粗的老妇人怀中……嗯，那啥的场面，她就忍不住想笑……

肉体凡胎的凡人，的确皆是如此。

可重点他是司命星君啊！

做了一世凡人，倒是把以前没干过的丢脸事给补了一遍。

听说司命星君原身乃是一块未开磨的白玉，玉石成仙，他是整个上古界的第一神！

原本便是冰清玉洁的性子，现下……亵渎了亵渎了，委实亵渎了。

但一想到司命星君这辈子过的这样惨……她就没法子顾及自己的良心了。

只有先笑为敬！

玹华被她不仗义的放声大笑给羞的老脸通红，正想着若是实在忍不住了，就点她个穴治治她，可岂料，约莫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，莫婠她乐极生悲了！

肆意的狂笑声后来转为了一卡一卡的抽笑声，然后又突然一声嘶哑的吸气音，玹华回过头，却见莫婠僵住了全身的动作姿势，两眼一翻，表情扭曲，略显痛苦……

“阿茶！”玹华急促的起身，走到莫婠身后蹲下，两手扶住了她的肩膀，紧张如斯：“你怎么了，你怎么了！”

莫婠右胳膊动了动，艰难的拿拳头砸胸口……

玹华一个激灵，背上陡然生了一层冷汗：“中毒了？！”

莫婠无语，冲他翻了个白眼。

他惊魂失魄的一把将她拢进了怀中，喘不过气的莫婠再次难受沉吟了一声。

“早就同你说了，山里的野果子不能吃，你偏不听，这下可好，都把你毒成这样了！”有力的手臂突然将她打横抱起，玹华被吓出了满额汗珠，气息凌乱的颤着声安抚她：“别怕阿茶，我不会让你死的，七娘给的东西里有一盒子保命仙丹，我这就带你回去寻，它能解毒，你一定能好起来的，一定不会有事的！”

他这一抱，莫婠的身子又往后仰了些，莫婠再一次憋得痛吟出声，忍不下去的一只纤长玉手抠住了他的肩膀，用尽全身力气，嘶吼了一句：“你大爷的！我是卡住了，卡……”

“卡住了？”玹华陡然脚下一顿，停住了往回赶的步伐，“什么卡住了？”

莫婠痛苦的砸胸口，“果核，核，卡住了！”

“果核……”

遽然反应了过来，玹华手忙脚乱的马上将她放下去，扶着她站稳重心，手上凝聚内力，一掌劈在了莫婠的后心……

“噗——”

果核从口中吐飞了出去。

这原本算是件喜事，但，玹华那个家伙手上用力太猛，竟生生将她打喷了一口血……

玹华见状，心虚的抽了抽唇角。

瞧见莫婠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，半天也没动弹一下。玹华暗暗在心底发起了怵：完了。捅马蜂窝了！

良久，莫婠在心底念完一千遍忍住二字后，才强压着上涌的心头血，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，扭头用着很牵强的平淡语气冲他道：“你个笨蛋，你不晓得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么？你想拍死我报仇？”

玹华无辜：“呃，我、我以为，你是习武之人，身子骨硬朗，方才救你心切，没、没在意这么多。”

莫婠攥紧双手，忍了又忍。

终于，莫婠逼迫自己放平了心态。

算了算了，不和傻子计较，不和傻子计较！

心中苦涩的用袖子擦擦嘴角的血，莫婠又回到原位盘腿坐下，欲要拿酒喝时，无意又瞥见了地上的红果。

她有种把这一堆果子给一手捏爆的冲动！

但，众生无罪众生无罪，上神慈悲，她不能这么暴力，不能以强欺弱，不能忘记了神仙当以护佑芸芸苍生为己任这个做神准则。

咬着牙，莫婠取过酒，猛灌了一口。

玹华见她眼下浑身都散发着怒火冲顶的气息，身上冷汗凉了一半，晚风袭得他亦有几分瑟瑟发抖了。

“咳，阿茶，我不是故意的。对、对不起。”他试图解释，莫婠顿了顿，少时，稳住自己的情绪，吐了口无奈的怨气。随之于手中化出了两只白玉杯盏，搁在草地上，各自添满。酒香浓郁，盛入杯中，映出皎白月华。放下酒壶，莫婠单手托腮，侧着头用眼神示意他：“尝尝，这是人间难得的佳酿。”

清心醉啊，可是龙族的独门佳酿，酿造之法乃是本族的不传之秘，除了四海的龙君与龙后，再无他人晓得。就连九重天上一心钻研酿酒之术的酒神，都只能干等着每百年龙族呈上九重天，献给天帝天后一两壶的时候，侥幸分得一两盏留着细研究。

而偏偏此酒开封不易保存，倒入盏中若是在两个时辰内不饮完，这酒香便存不住了，是以酒神若想研究此酒水的酿造之秘，每百年，就仅有两个时辰的时间可利用。

两个时辰委实短了些，以至于这都几千几万年了，酒神还没研究出个所以然……

此物天上难见，人间就更是难寻觅了。

所以司命星君这次，是真真沾了她的光。

月色当头，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拿了酒杯，玹华不甚确定的再打量她的神情，“多谢。”

莫婠不打算同他继续计较他方才把自己拍吐血的事情，缓了两口气，慵懒的往后靠了些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，整整衣袍赏月饮酒，“那你少时，可曾听书上说过，这世间还有如此漂亮的仙境？”

玹华拿着酒杯思量片刻，“书上说，世间奇景仙境，当属蓬莱方丈，昆仑与瀛洲。其中蓬莱山最为著名，相传那里日月同辉，仙雾缭绕，奇花异草数不胜数，山清水秀，有龙居住，最高处还有座神仙宫殿，每逢三月初六，便有天神云集那里，届时山下百花齐放，百鸟齐鸣。龙吟深山，虎啸传九霄。钟鼓声阵阵，在山脚便能隐约听见山上仙人的攀谈声。还有，那座仙人宫殿外，有一处红的似火的荼蘼花，花开千百里，堪称一奇景。”

“蓬莱山的仙景当然比此处好看多了。”莫婠曾有幸得见那么两三回，也是见了那人的宫殿，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混斗宫，根本算不得豪华，比之蓬莱神宫，她的宫殿简直就是间茅草屋！

连着灌了两杯酒水，莫婠望着月亮呢喃：“仙境虽美，就是太冷清了些。仙人的生活，可不像凡间这样有温度……”

“世人都想成仙，不过阿茶你说，成仙的神仙，会不会也想做凡人？”

莫婠摇摇头：“不晓得，大约，也有过这种心思。但神仙是不可能变成人的，除非是被贬下凡，或是要应劫，被丢下冥界轮回转世……其实当神仙没什么不好，当凡人也没什么好处的。

凡人一辈子，也就是神仙的一眨眼间。凡人力量微弱，在这三界中，属于弱势群体，被妖魔欺负，就连冥界的普通鬼魂都敢招惹伤害他们。而神仙呢，身处三界之巅，受人间万民祭祀膜拜，被凡人视为整个天底下，最圣洁的存在。

有如此高贵显赫，万人之上的地位，谁会这么想不开，愿意舍弃千万年的修为，舍弃常人求之不得的一身仙骨，舍弃自己好不容易才修来的神位赶着下凡做被那七情六欲，三灾九难，生老病死折磨的脆弱凡人呢？”

话说完，灌了一大口酒水，想了想，又觉得凡事话不能说的太满，譬如头一回就有个蝴蝶仙为了凡间的爱人，甘愿跳了南天门，劈去一身仙骨堕入凡尘，成了凡人。

长呼一口气，“不过，或许真有那种脑子不大顶用的神仙……”

“成仙固然好，但做人也不错。”玹华盘腿而坐，饮着佳酿，对月轻轻道：“阿茶可曾听说过月桂树的传说？”

“月桂树？”莫婠摇摇头，“你讲来，我听听。”

玹华抿了口酒水润嗓子，从容将故事娓娓道来：“传闻天上有位桂花仙子，长得倾国倾城，美艳无双，身带异香，且还有一手制药的好本事。偶一年天后寿辰，天神传令命月宫广寒仙子下凡为天后娘娘摘取般若花做宴会点缀，般若花生长在凡界八荒之尽头，千年一开花，仙子们下凡时，离开花日尚早，仙子们又贪恋人间美色，故而结伴在人间戏耍了几日。

桂花仙子便是在这几日里，遇见了一位当官的青年才俊，并与他两情相悦，生了爱慕。仙子们采花回归天界时，她选择留在了人间。本想着离天后寿辰尚有段时间，待她在人间陪完那位青年一世后，再重新回归九天请罪。可岂料第三年那位青年被皇帝遣去了边陲之地安抚民心，一去便是半年之久，好不容易能回家了，却又在半途染了病。

边陲之地苦寒的很，日子不好过，那青年本就在边域受了极大的苦，这一染病，待抵达家门口时，已然只剩下最后半口气了。桂花仙子不忍让丈夫年纪轻轻就英年早逝，失了性命魂入黄泉，便铤而走险，重返九重天，盗取了天上的仙药给他夫君服下，他夫君这才续上了性命，大病痊愈。

可她盗取仙药的事情不久后便被天界察觉，天兵天将下凡捉拿她回天，却发现她已经有了凡人的骨肉。天帝问责时不忍伤及无辜，便下令待其生下孩子后，便由仙人亲自将孩子送下凡间，交给她夫君，而她则因违反天规，私自逆改天意，扭转凡人命运，篡改凡人寿元，被天帝下旨除了神格，打回了原形。

再后来，因为她一直放不下自己的夫君与孩子，所以便选择自贬于离人间最近的、广寒宫最偏远苦寒的地方落脚，所以每逢月圆之夜，凡人便能看见月亮之上有一树桂花在迎风摇曳。那其实，便是桂花仙子在月宫上凝望着远在人间的爱人。桂花，也从那往后，成为了凡人寄托爱慕之情的一种花。月圆之夜，有情人以桂花相赠彼此，以表对彼此的爱恋，忠贞不渝。”

莫婠打了个哈欠，喝着酒，往草地上躺了些，一只胳膊肘抵在地上，半撑着身子，迎着浅浅微风，举杯借着月色细瞧杯身玉絮，“桂花仙子？广寒宫，竟还有这种传说。唔，那月桂仙子委实大胆了些。如此放纵，却不知是害人害己。”

“所以阿茶也认为，那月桂仙子不该与凡人相恋，不该对凡间之人动情？”

莫婠点点头，几杯酒下肚，已然有些微醺了。

这清心醉什么都好，就是喝下去后劲太大……

“所谓国有国法，家有家规，天界自也有天界的法度。神仙与凡人相恋，是不可行的。其结果永远都只有一个，那便是毁了自己的毕生修为，还殃及凡人的气运走势变差。上面若是不追究，自然万事大吉，可上面若是追究，那极有可能让那个男人，魂飞魄散，永远消失在人世间。我觉得若是真心悦爱一人，至少要与那人门当户对，要确定自己的情，对彼此并无伤害。